歷史的褶皺:一元、二元與模糊之間|抗戰勝利到天安門的超現實劇場

從抗戰記憶到閱兵舞台,當現實成為一場超現實藝術展

開場:柏林,1940年7月

勝利的鐵甲洪流碾過菩提樹下大街。二十萬士兵列隊,步伐如同同一具巨獸的心跳。坦克履帶摩擦石板,發出低沉的金屬聲。空軍編隊掠過柏林上空,陰影壓在群眾臉上,像刀刃切開一張張狂熱的笑容。

帝國總理府前,希特勒站在檢閱台上,蒼白的臉因勝利而異常明亮。將軍們列於兩側,敬禮整齊,笑容僵硬。數十萬柏林市民揮舞旗幟,歡呼聲如海嘯。這是歐洲陷落的聲音。

切換:北京,2025年9月3日

天安門廣場。九月的陽光過於明亮。石板路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紅旗一面接一面,沿著長安街沒有盡頭。方隊前進,腳步聲像一隻巨大的心臟。坦克履帶擦過石縫,留下暗色的痕跡。

飛機掠過。影子落下。臉被分成兩半。

解說員的聲音像壞掉的留聲機。十六億雙眼睛注視著同一個畫面。

觀禮台上,六張臉顯得過於蒼白。五個來自共產黨部隊的老人,一個來自國民黨。他們坐在高處,靜靜地接受掌聲。老人的手微微顫抖。

有趣的是,北京似乎忘了邀請中國抗戰中最重要的盟友:美國。

80響禮炮轟鳴。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的三位領導人——習近平、普丁、金正恩——代表著三個在1945年8月15日還不存在的國家。

八十年過去。這三個政體卻站在歷史的領獎台上,為自己從未參與的戰爭鼓掌。

前言:語彙即戰場

「終戰」vs「抗戰勝利」。語言成為歷史的戰場。

就在北京舉行盛大閱兵的同時,台灣社會正為二戰記憶的定義爭論不休。賴清德政府選擇使用「終戰」一詞。國民黨則堅持「抗戰勝利」,批評執政黨「媚日去中」。

這場語彙之爭背後,是國族建構策略的根本分歧。

民進黨想用「台灣主體」對抗中共的話語權爭奪。

國民黨則要捍衛自身在抗戰史中的核心地位。

與此同時,日本政府採取了一貫的「選擇性記憶」策略。

石破茂13年來首次提及「反省」,

但迅速將重點轉向日本「和平國家」的戰後貢獻。

但更深層的問題是:為什麼同樣的歷史事件,在東亞三個社會中會產生如此不同的敘事方式?

中國的一元論、台灣的二元論、日本的模糊論。

中國:一元論(唯一真理的宗教化)

這不是單純史觀,而是紅色宗教:馬列為教義,領袖為先知,閱兵為儀式,異端名為「歷史虛無主義」。

三個幽靈的合影

天安門城樓上,三個人站成一排。中俄朝三國元首首次同框——習近平居中,普丁在左,金正恩在右。

這個站位被媒體解讀為「復刻冷戰時期中俄朝領袖站位」。象徵著「反美軸心」的團結。但仔細一想,這場景帶著某種時間的錯亂感。

這是一場幽靈的聚會。

1945年8月15日二戰結束時:

  • 中華人民共和國:還要等4年才出生
  • 俄羅斯聯邦:還要等46年才出生
  • 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還要等3年才出生

這場架空世界大秀裡:三個在抗戰時期根本不存在的國家,時隔八十年卻成了「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主角。

這不是歷史。這是時間的倒錯藝術。

一神論的政治宗教

在中國共產黨的思想結構中,只有一個真理。一個領袖。一個正統。

這種「紅色宗教」演化為一元論的歷史敘事——其他版本都是「歷史虛無主義」。

複雜的二戰歷史被簡化為一句話:中國共產黨是「中流砥柱」。14年抗戰的最大功臣。質疑這個敘事,就是褻瀆「真理」。

紅色宗教的底座

大一統的「正統/異端」自帝國時代就存在;黨只是把它世俗神學化:馬列是教義,領袖是先知,組織是教會,閱兵是儀式。異端一詞換成「歷史虛無主義」,神聖不可冒犯換成「政治正確」。

只准一個版本;其餘消音。

八十年過去,結果是什麼?

觀禮台上,六張蒼老的臉。這就是紅色宗教的遺物。

「新軸心國」的表演

三人站在一起的畫面。

習近平(解放台灣、南海擴張)、普丁(特別軍事行動)、金正恩(火箭人)。當今世界最像法西斯的三個領導人,在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

名義上是紀念。實際上是各懷鬼胎的軸心國 cosplay:

  • 中國要話語權和領導地位
  • 俄國要經濟支援和外交支持
  • 朝鮮要安全保障和國際認可

他們為自己從未參與的戰爭鼓掌。為自己正在威脅的和平致辭。

想像多餘;鏡頭足夠。

台灣:二元論(制度性撕裂的深層機制)

台灣的問題不是缺少多元聲音。而是被制度機制困在二元框架裡。

「終戰 vs 抗戰勝利」——又一次,只能選邊站。

政治動員的身份操作

民進黨的「終戰」策略:

  • 強調「戰爭結束」的中性表述,貼近台灣民眾真實感受
  • 「對生活在殖民統治下的他們來說,那一天首先意味著轟炸的停止」
  • 藉此讓台灣「在全世界二戰歷史方面擁有自己的話語權」

國民黨的「勝利」堅持:

  • 朱立倫強調「抗戰唯一的領導者就是蔣中正」
  • 批評賴清德「以戰敗國日本口吻,用終戰形容抗戰」
  • 「不願意肯定300萬國軍先烈為國家犧牲奮鬥」

世代記憶的結構性矛盾

殖民地一代的「幽靈經驗」:

  • 20萬台灣人被日本徵召,3萬人戰死南洋
  • 台籍日本兵戰後200人被盟軍判刑,21人死刑
  • 「以『戰敗國』國民身份為日本投降感到同情,或以『戰勝國』國民身份為抗戰勝利感到光榮」

戰後世代的「灌輸記憶」:

  • 從小學習「八年抗戰」的故事
  • 與長輩的殖民地經驗存在巨大鴻溝
  • 「經歷過日本殖民時代的長輩和戰後受中華民國教育長大的世代,對二戰的理解截然不同」

二元框架的困境

台灣社會擁有最複雜的歷史糾葛:

  • 殖民地身份 vs 戰勝國地位
  • 台籍日本兵 vs 抗日英雄
  • 靖國神社供奉 vs 忠烈祠紀念
  • 「終戰」語感 vs 「勝利」認同

卻被困在最簡單的二元框架裡:

  • 不是「親日媚外」就是「愛國抗日」
  • 不是「台獨去中」就是「統一愛國」

每一個詞彙都被政治化,每一段記憶都要選邊站。

二分心態的文化回聲

陰/陽、正/邪的二分哲學,與戰後基督宗教「善/惡」的二分語言,外加民間信仰的「正神/邪祟」日常判斷,三股傳統疊加。

現實多軌;語言單軌。

這種二元文化,讓台灣雖擁有最複雜經驗,卻最容易被外部話語綁架。

多元經驗存續;多元語言缺席。這種二元結構,實際運作起來更像一場政治版的二選一測驗——答案永遠不會正確。

日本:模糊論(佛教與曖昧美學)

相對於中國的強硬一元和台灣的撕裂二元,日本選擇了第三條路:模糊。

神格崩解後的精神真空

二戰前:天皇是活著的神。國家神道提供唯一正確的價值框架。

1945年戰敗後:天皇被迫發表「人間宣言」。承認自己只是普通人。

整個社會精神結構瞬間崩塌。

空位需要一種語言來填補。

「空性」與責任消解

大乘佛教的「諸法皆空」「因緣生滅」,在戰敗語境裡被轉化為:「失敗也只是無常的一環,何必執著?」

中道思想:避免極端。不要執著於「有/無」「勝/敗」。

模糊的精神機制

神道的神格崩解留下真空;佛教的空性、無常、中道填補了語言。不說敗、只說終,把責任放進「不可說」的灰區。

不是逃避,是格式化:把責任轉存為「終戰」。

2025年:時間稀釋的完美實證

8月15日,東京武道館。「全國戰歿者追悼儀式」,悼念約310萬戰死者。天皇德仁與皇后雅子出席。石破茂13年來首次在致辭中加入「反省」一詞——但仍未提及對亞洲各國的加害責任。

記憶的自然消失:戰後出生的遺屬首次超過半數(53%)。平均年齡86歲的被爆者人數跌破10萬。天皇德仁提到「持續傳述戰中與戰後的苦難」——用詞是「苦難」,不是「罪責」。

與中國93閱兵的刻意對比:日本政府曾呼籲各國不要參加中國的93閱兵活動。強調「追悼戰爭死亡者、祈願和平」,不是慶祝「勝利」。

「終戰」:語言工程的典型

  • 不說「戰敗」——避免恥辱感
  • 不說「投降」——迴避屈服感
  • 不說「解放」——拒絕承認侵略罪責
  • 只說「終戰」——把責任消解在時間的自然流逝中

這是語言的赦免。

記憶的對比:北京 vs 台北 vs 南嶽

在中國大陸,沒有完整的全國性抗戰陣亡將士名單。天天喊「中流砥柱」,卻連自己士兵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但在台北圓山,國民革命忠烈祠供奉著40萬餘烈士。其中包含「抗日、戡亂等各時期為國犧牲之死難軍民」。每一個名字都有完整記錄:姓名、籍貫、事蹟。

而在湖南衡山,南嶽忠烈祠,抗戰紀念中的龐然之物。匾額與公墓被共產黨人反覆砸毀,遺骸曾暴露在地,至今仍難復原。

名字可以檢索;石刻可以抹除。

從反動派到座上賓:歷史的政治利用

那些曾經被定性為「蔣介石反動派」「國民黨殘渣餘孽」的國軍老兵,如今卻成了天安門閱兵典禮的座上賓。觀禮台上,與習近平握手的6位「老戰士代表」中,還專門安排了一位國民黨抗日老兵。

這些老兵在共產黨眼中不過就是一顆可以利用也可以隨時回收的棋子。

從政治敵人到歷史見證。這種身份的轉換,完全取決於政治需要。今天他們可以是「抗戰英雄」,明天依然可能重新變回「反動餘孽」。

勝利可頒;功勞可移。

黨的劇場

黨要你去死的時候,你必須去死。

黨要你演戲的時候,你就只能把戲演好。

這句話落在國民黨軍人的身上:八十年前,他們在戰場上擋下日軍。而內戰後,他們被貼上「反動派」的標籤,被批鬥、被殺害、被送去朝鮮當砲灰。死後也難以名留正史。

八十年後的倖存者,卻被邀上天安門城樓,成為閱兵典禮的背景板,扮演「民族團結」的道具。

同一句話,今天又落在閱兵場上的數萬解放軍官兵身上:他們沒有敵人,卻必須以最整齊的正步,走出一場完美的戲碼。他們沒有戰場,卻被要求在紅旗鋪滿的廣場上,把每一個動作演到毫釐不差。

死亡與表演,在同一個體制裡其實沒有差別。

那麼,這些在廣場上列隊的人們,究竟是士兵,棋子,還是馬戲團成員?

他們早已三位一體。

沉默者的代價

正面會戰的主力多已長眠;活下來的,是新兵與保存實力的人。

歷史的麥克風永遠遞給尚在場者:流血的成了背景,避險的站上領獎台。死者無法修辭。

十六億人的幻覺

2025年9月3日上午。流程精確;歷史模糊。

這不是紀念,是政治劇場。在真實戰場缺席的人,用舞台補拍勝利。不存在的國家登上領獎台,真正的主力被靜音,反法西斯的名義由最像法西斯的人朗讀。

從1945年的邊角配角,到2025年的絕對主角。

結語:一場超現實行為藝術

這場閱兵,與其說是紀念,不如說是一件超現實主義的行為藝術,更準確地說,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架空世界大秀。

時間的扭曲與盜竊

時間被折疊:1945年的勝利由2025年的領袖領獎;跑龍套升格為主角。

標語寫著反法西斯,台上站著新法西斯;把別人的勝利掛上自己的銘牌——這裡的「這不是」與「現成品」是一個牌子。

記憶的大量複製

量產的不是圖像,是記憶的模板。

最後舞台上只剩下五個老兵撐場,還得湊上一個國民黨的。

陽光依然過於明亮。石板路依然反射著刺眼的白光。紅旗依然一面接一面,沿著長安街沒有盡頭。

十六億雙眼睛依然注視著同一個畫面。

而真正的盟友——美國,從始至終都不在這個畫面裡。

這不是展品,這是日常。

宗教三分法

中國像一神教:只准一個真理,其他是異端。

台灣像二元教:非黑即白,先分邊再對話。

日本像佛教:把責任丟進空性,語言留白成為策略。

勝利、終戰、沉默,各自有其神學;歷史,被迫在三種禮儀之間輪值。

後記:獻給真正的英雄

抗戰的百萬陣亡將士,多數在二十歲前後就倒下。

他們沒有等到勝利,也沒有留下後代,名字大多散佚於荒原。

台北忠烈祠所收錄的40萬餘烈士,只是冰山一角。

本文獻給這些無名卻真實存在的青年,他們才是抗戰真正的英雄。

套句習近平說過的話:「我們懷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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