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從統一到分裂的歷史轉折
在上集《以色列 vs 伊朗:從代理人戰爭到正面衝突》中,我們見證了2025年6月中東地緣政治的歷史性轉折。以色列「升起的獅子行動」與伊朗「真實承諾行動III」標誌著兩國從隱蔽的代理人戰爭轉向赤裸裸的直接對抗。
然而,要完整理解這場衝突的深層影響,我們必須將視野擴展到整個阿拉伯世界的內部動態。阿拉伯世界常被外界視為統一陣線,但現實遠比想像複雜。在以伊直接衝突爆發時,20個阿拉伯和伊斯蘭國家聯合譴責以色列攻擊伊朗的舉動,揭示了一個令人意外的事實:即使面對共同威脅,阿拉伯國家的反應依然分化且充滿矛盾。
鄂圖曼帝國解體的歷史陰影
這種分裂並非一夜之間形成。其根源可以追溯到1918年鄂圖曼帝國(Ottoman Empire)的解體。一戰結束後,這個統治阿拉伯世界長達四百年的伊斯蘭帝國轟然倒塌,阿拉伯民族失去了最後一個統一的政治框架。
英法兩國秘密簽署的《賽克斯-皮科協定》(Sykes-Picot Agreement),如同一把利刃將阿拉伯世界切割成互不相連的碎片。這些人為劃定的邊界線,完全無視當地複雜的部族、宗教和民族分布,為日後的分裂與衝突埋下了種子。
現代阿拉伯國家體系的矛盾
現代阿拉伯國家體系就是在這種人工分割的基礎上建立的。從地中海東岸的黎巴嫩到波斯灣的科威特,從尼羅河三角洲的埃及到阿拉伯半島的沙烏地阿拉伯,每一個新興國家都必須在有限的地理空間內構建自己的政治認同。
這個過程中,泛阿拉伯主義的理想與各國實際利益之間的張力,逐漸演變成今日我們所見的複雜分裂格局。
二、阿以衝突的歷史回顧
2.1 阿以戰爭的四個階段(1948–1973)
第一次中東戰爭(1948年):建國之戰的分化起點
1948年5月15日,以色列宣布建國的次日,埃及、敘利亞、約旦、伊拉克、黎巴嫩和沙烏地阿拉伯向這個新生國家宣戰。然而,這場看似團結的阿拉伯聯軍行動,實際上暴露了阿拉伯世界內部的深刻分歧。
- 約旦:國王阿卜杜拉(King Abdullah)暗中與以色列達成諒解,希望控制約旦河西岸
- 埃及:法魯克國王(King Farouk)更關心埃及在地區的主導地位
- 敘利亞和伊拉克:各懷鬼胎,都想成為大敘利亞地區的霸主
戰爭的結果是災難性的。不僅以色列成功建國並擴大了領土,約80萬巴勒斯坦人成為難民,分散在各個阿拉伯國家。更重要的是,這場失敗徹底暴露了阿拉伯世界「口號響亮,行動分散」的根本問題。
蘇伊士運河危機(1956年):納瑟主義的興起
1956年,埃及總統納瑟(Gamal Abdel Nasser)宣布蘇伊士運河(Suez Canal)國有化,引發了以色列、英國和法國的聯合軍事行動。這場危機標誌著阿拉伯民族主義的新高潮,也進一步分化了阿拉伯世界。
納瑟的泛阿拉伯理想激勵了整個地區,但也威脅到傳統君主制國家的利益。沙烏地阿拉伯和約旦等保守王室開始擔心,激進的阿拉伯民族主義可能顛覆他們的統治。
六日戰爭(1967年):致命的軍事災難
1967年的六日戰爭(Six-Day War)對阿拉伯世界而言是一場徹底的災難。以色列在短短六天內占領了西奈半島(Sinai Peninsula)、約旦河西岸(West Bank)、加薩走廊(Gaza Strip)和戈蘭高地(Golan Heights),俘虜了數千名阿拉伯軍人,摧毀了大部分阿拉伯空軍。
更重要的是,這場慘敗徹底打碎了阿拉伯民族主義的神話。納瑟在戰後一度宣布辭職,雖然在民眾呼聲下收回決定,但泛阿拉伯運動從此一蹶不振。各國開始將注意力轉向自身的生存與發展,地區政治開始向務實主義轉變。
贖罪日戰爭(1973年):最後的聯合行動
1973年10月6日,正值猶太教贖罪日(Yom Kippur),埃及和敘利亞發動突然襲擊,試圖收復失地。這是阿拉伯國家最後一次真正的軍事合作。初期的戰術成功讓阿拉伯世界重新燃起希望,但戰爭最終仍以以色列的勝利告終。
更重要的是,這場戰爭的後果進一步加劇了阿拉伯世界的分裂。埃及總統沙達特(Anwar Sadat)決定與以色列單獨談判,最終導致1979年《大衛營協議》(Camp David Accords)的簽署。埃及成為第一個承認以色列的阿拉伯國家,同時也被阿拉伯聯盟(Arab League)除名,總部從開羅遷至突尼斯。
2.2 阿拉伯國家的分裂與外交政策的轉變
務實派的興起
埃及與以色列的和解開啟了阿拉伯世界外交政策的新篇章。約旦國王胡笙(King Hussein)雖然公開批評沙達特,但私下與以色列保持秘密接觸。1994年,約旦正式與以色列簽署和平協議,成為第二個承認以色列的阿拉伯國家。
這種務實主義外交的背後,是各國對自身國家利益的重新認知:
- 埃及:通過與以色列媾和,不僅收回了西奈半島,還獲得了美國每年數十億美元的軍事和經濟援助
- 約旦:通過和解穩定了自身的地緣政治環境,專注於國內的經濟發展
拒絕陣營的堅持
與此同時,敘利亞、伊拉克和利比亞等國堅持拒絕與以色列妥協的立場。這些國家批評埃及「背叛了阿拉伯民族事業」,並試圖組建反對以色列的聯盟。
然而,這個所謂的「拒絕陣線」(Rejectionist Front)內部同樣充滿矛盾:
- 敘利亞:阿塞德政權主要關心的是收復戈蘭高地
- 伊拉克:海珊更想成為阿拉伯世界的領袖
- 利比亞:格達費行事古怪,經常與其他阿拉伯領導人發生衝突
海灣君主制的保守主義
沙烏地阿拉伯、科威特、阿聯酋等海灣君主制國家選擇了第三條道路。它們既不公開與以色列和解,也不積極參與軍事對抗,而是通過石油財富的戰略運用來維護自身利益。這些國家更擔心的是來自內部的激進主義威脅和地區強權的擴張野心。
三、兩伊戰爭與波灣戰爭的歷史回顧
3.1 兩伊戰爭(1980–1988):教派分裂的催化劑
1980年9月,伊拉克總統海珊(Saddam Hussein)下令入侵伊朗,開啟了二十世紀中東最慘烈的戰爭之一。這場持續八年的衝突不僅造成超過一百萬人死亡,更重要的是,它將中東的地緣政治從阿拉伯民族主義轉向了教派對立。
伊斯蘭革命的威脅
伊朗伊斯蘭革命(Iranian Revolution)的勝利讓整個阿拉伯世界感到震驚。何梅尼(Ayatollah Khomeini)不僅推翻了親美的巴勒維王朝(Pahlavi Dynasty),更以「輸出伊斯蘭革命」為號召,威脅要推翻整個地區的既有秩序。
對於阿拉伯世界的遜尼派政權來說,一個什葉派的伊朗比以色列更加危險,因為它不僅具有軍事威脅,還擁有意識形態的感召力。
阿拉伯國家的分化支持
面對伊朗的威脅,阿拉伯國家的反應再次暴露了內部分歧:
支持伊拉克陣營:
- 沙烏地阿拉伯、科威特和其他海灣國家大力支持伊拉克,提供了超過1000億美元的財政援助
- 它們將這場戰爭視為遜尼派對抗什葉派的聖戰,是保衛阿拉伯世界免受波斯擴張的關鍵戰役
支持伊朗陣營:
- 敘利亞卻選擇支持伊朗。阿塞德政權雖然由遜尼派佔多數的國家統治,但統治階層屬於什葉派分支的阿拉維派(Alawites)
- 更重要的是,敘利亞與伊拉克之間長期存在競爭關係,兩國都是由阿拉伯復興社會黨(Ba’ath Party)統治,但分屬不同派系,互視對方為異端
中立陣營:
- 約旦和埃及雖然名義上支持伊拉克,但實際援助有限
- 它們更關心的是如何利用這場戰爭獲得海灣國家的資助,以及如何在美蘇兩個超級大國之間保持平衡
3.2 第一次波灣戰爭(1991):阿拉伯世界的深度撕裂
1990年8月2日,伊拉克入侵科威特,阿拉伯世界面臨了建立以來最嚴重的內部危機。海珊聲稱科威特歷史上屬於伊拉克,是英國殖民統治人為分割的結果。這種說法在阿拉伯民眾中獲得了一定同情,因為它觸及了殖民遺產的敏感話題。
政府層面的分裂
然而,這次阿拉伯國家的分裂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支持聯軍陣營:
- 沙烏地阿拉伯不僅譴責伊拉克的侵略行為,還前所未有地邀請美軍進駐聖地,這在阿拉伯和伊斯蘭世界引起了巨大爭議
- 埃及、敘利亞和摩洛哥派遣軍隊加入聯軍
支持伊拉克陣營:
- 約旦、葉門和巴解組織表達了對伊拉克的同情
民眾與政府的分裂
這場戰爭最令人震驚的是,阿拉伯民眾的立場與其政府截然不同。在約旦、葉門、突尼西亞和阿爾及利亞,數十萬民眾走上街頭支持海珊,將他視為對抗西方帝國主義的英雄。然而,這些國家的政府卻大多支持聯軍的行動。
這種分裂反映了阿拉伯世界更深層的問題:統治精英與民眾之間的巨大鴻溝。許多阿拉伯政府依賴西方支持維持統治,而民眾則對西方干預懷有深深的怨恨。這種矛盾在日後的阿拉伯之春中得到了充分體現。
3.3 第二次波灣戰爭(2003):地區秩序的根本改變
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推翻海珊政權,標誌著中東地區秩序的根本性改變。這次戰爭的影響遠遠超出了伊拉克本身,它重塑了整個地區的權力平衡。
什葉派新月的崛起
海珊垮台後,伊拉克的什葉派人口(佔總人口約60%)首次獲得政治主導權。新的伊拉克政府迅速與伊朗建立密切關係,這讓整個阿拉伯世界感到震驚。一個阿拉伯國家竟然倒向了波斯伊朗,這在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伊朗巧妙地利用了這個機會,通過各種什葉派民兵組織在伊拉克建立了深遠的影響力。從巴格達到貝魯特,一條「什葉派新月」(Shia Crescent)開始成形,這讓沙烏地阿拉伯等遜尼派國家深感威脅。
阿拉伯國家的無力應對
面對這種地緣政治的根本性變化,阿拉伯國家的反應顯得軟弱無力:
- 沙烏地阿拉伯:雖然強烈反對美國的入侵,但無法阻止既成事實
- 埃及和約旦:雖然在公開場合批評美國的行動,但私下卻希望這能削弱伊朗的影響力
- 敘利亞:阿塞德政權面臨兩難:一方面需要阿拉伯世界的支持來對抗國際壓力,另一方面與伊朗的戰略夥伴關係又讓其他阿拉伯國家懷疑其忠誠度
四、黎巴嫩內戰的歷史回顧
4.1 黎巴嫩內戰(1975-1990):宗教馬賽克的破碎
黎巴嫩內戰是阿拉伯世界分裂的一個縮影。這個地中海東岸的小國,被譽為「中東的瑞士」,擁有複雜的宗教和政治結構。18個官方認可的宗教教派在一個複雜的權力分配體系中共存,基督徒、遜尼派穆斯林、什葉派穆斯林和德魯茲派(Druze)各據一方。
然而,這種脆弱的平衡在1975年轟然倒塌。導火索是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在1970年約旦內戰失敗後大量湧入黎巴嫩。
4.2 巴解組織遷入與教派平衡的破壞
黑色九月的後果
1970年約旦國王胡笙對PLO發動軍事行動,史稱「黑色九月」(Black September)。數千名巴勒斯坦武裝人員被迫離開約旦,大部分湧入黎巴嫩。PLO不僅帶來了武器和戰士,還帶來了激進的革命理念。
PLO的到來讓黎巴嫩的穆斯林社區,特別是什葉派,看到了改變現狀的機會。長期以來,什葉派在黎巴嫩政治體系中處於邊緣地位,儘管人口不斷增長,但在權力分配中仍然處於劣勢。
教派聯盟的重組
內戰期間,傳統的政治聯盟被完全打亂:
- 基督徒長槍黨(Phalange):與以色列結盟,希望借助外力維護基督徒的主導地位
- 穆斯林聯盟:與PLO合作,要求建立一個更加公平的政治體系
- 德魯茲領袖瓦利德·瓊布拉特(Walid Jumblatt):在各方之間靈活游走,試圖為自己的社區爭取最大利益
4.3 以色列、敘利亞的介入與阿拉伯世界的進一步分裂
以色列的南進政策
1978年和1982年,以色列兩次大規模入侵黎巴嫩。第一次是為了清除PLO在南黎巴嫩的基地,第二次則是一個更加雄心勃勃的計劃,試圖重塑整個黎巴嫩的政治格局。
以色列希望扶植親以色列的基督徒政府,將黎巴嫩變成第二個和平夥伴。1982年的入侵取得了初步成功,PLO被迫撤離貝魯特,親以色列的巴希爾·傑馬耶勒(Bashir Gemayel)當選總統。
然而,傑馬耶勒在就職前被暗殺,以色列的計劃化為泡影。更糟糕的是,以色列軍隊在薩布拉和夏蒂拉難民營屠殺事件(Sabra and Shatila Massacre)中的共謀責任,讓它在阿拉伯世界的形象進一步惡化。
敘利亞的長期佔領
1976年,敘利亞以阿拉伯聯盟維和部隊的名義進入黎巴嫩,此後長期佔領該國。阿塞德政權將黎巴嫩視為敘利亞的戰略縱深,絕不允許任何不友好的政權在貝魯特執政。
敘利亞的介入讓阿拉伯世界再次分化:
- 沙烏地阿拉伯和其他海灣國家:雖然在公開場合支持敘利亞的「阿拉伯使命」,但私下對敘利亞的擴張野心深感擔憂
- 埃及和約旦:保持中立,避免捲入這個複雜的衝突
真主黨的誕生
1985年,在伊朗革命衛隊(IRGC)的支持下,黎巴嫩什葉派組織真主黨(Hezbollah)正式成立。這個組織不僅是一個軍事組織,更是一個完整的社會運動,提供教育、醫療和社會服務。真主黨的成功模式後來被哈瑪斯(Hamas)和其他伊斯蘭組織廣泛模仿。
真主黨的崛起標誌著伊朗影響力首次深入阿拉伯世界的心臟地帶。這讓沙烏地阿拉伯等遜尼派國家意識到,伊朗不僅是一個地區對手,更是一個意識形態威脅。
五、阿拉伯之春的歷史回顧
5.1 阿拉伯之春(2011):民主浪潮的興起與分化
2010年12月17日,突尼西亞小販穆罕默德·布瓦吉吉(Mohamed Bouazizi)的自焚點燃了整個阿拉伯世界的革命烈火。這個被稱為「阿拉伯之春」(Arab Spring)的民主運動,在短短幾個月內席捲了從摩洛哥到巴林的廣大地區,推翻了多個長期執政的獨裁政權。
然而,這場看似統一的民主運動,實際上暴露了阿拉伯世界更深層的分歧。每個國家的革命都有其獨特的動因和軌跡,而各國政府對革命的反應也截然不同。
突尼西亞:革命的起點
突尼西亞的「茉莉花革命」(Jasmine Revolution)是整個阿拉伯之春中最成功的案例。本·阿里政權(Ben Ali regime)的垮台相對平和,軍方拒絕向抗議者開火,過渡政府成功舉行了自由選舉。
這個成功案例激勵了整個阿拉伯世界,讓人們相信和平的民主轉型是可能的。然而,突尼西亞的成功有其特殊性:
- 相對較小的國家規模
- 相對同質的人口構成
- 軍方的專業主義傳統
這些條件在其他阿拉伯國家並不存在。
5.2 埃及、利比亞、敘利亞等國政權更迭
埃及:軍方的復歸
2011年1月25日,數百萬埃及人走上開羅解放廣場(Tahrir Square),要求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下台。經過18天的抗議,軍方決定放棄穆巴拉克,這個統治埃及30年的強人黯然下台。
然而,埃及的民主轉型很快就遇到了挫折:
穆斯林兄弟會的短暫執政:
- 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在2012年的總統選舉中獲勝
- 穆罕默德·穆爾西(Mohamed Morsi)當選總統
- 但穆爾西政府面臨嚴重的經濟危機和政治分化,無法滿足民眾的期望
軍方的再次介入:
- 2013年7月,軍方再次介入,推翻了穆爾西政府
- 阿卜杜勒·法塔赫·塞西(Abdel Fattah el-Sisi)掌權
埃及的經歷讓其他阿拉伯國家的統治者得出了一個重要教訓:絕不能讓軍方中立,必須確保軍隊的絕對忠誠。
利比亞:國家的解體
利比亞的革命是阿拉伯之春中最血腥的之一。格達費政權(Muammar Gaddafi regime)決定用武力鎮壓抗議者,這導致了一場內戰。北約(NATO)的軍事干預最終導致格達費政權的垮台,但是利比亞並沒有迎來穩定。
格達費死後,利比亞陷入了部族和地區勢力的混戰。這個石油資源豐富的國家分裂成多個相互競爭的政治實體,成為恐怖主義和人口販賣的溫床。利比亞的混亂對整個北非和地中海地區都產生了嚴重影響。
敘利亞:代理人戰爭的戰場
敘利亞的衝突是阿拉伯之春中最複雜和最具破壞性的。2011年3月,德拉市(Daraa)的和平抗議遭到政府軍的血腥鎮壓,這點燃了全國性的反政府運動。然而,阿塞德政權拒絕下台,選擇了武力鎮壓。
國際化的內戰: 敘利亞內戰很快就國際化,成為多個地區和國際大國的代理人戰場:
- 支持政府陣營:伊朗和俄羅斯支持阿塞德政府
- 支持反對派陣營:土耳其、沙烏地阿拉伯和美國則支持不同的反對派武裝
這場戰爭不僅造成了超過50萬人死亡和數百萬難民,更重要的是,它進一步加劇了阿拉伯世界的分裂。
5.3 傳統阿拉伯秩序的崩解
海灣國家的反革命
面對阿拉伯之春的挑戰,海灣君主制國家採取了積極的反革命策略。沙烏地阿拉伯和阿聯酋不僅在國內加強了安全措施,還積極干預其他國家的政治進程。
巴林干預:
- 2011年3月,沙烏地軍隊越過堤道,幫助巴林王室鎮壓什葉派主導的抗議運動
- 這次干預向整個地區發出了明確信號:海灣君主制國家將不惜一切代價維護現狀
埃及支持:
- 在埃及,沙烏地和阿聯酋在塞西軍事政變後立即提供了數百億美元的援助
- 幫助新政府穩定局勢
利比亞介入:
- 在利比亞,這些國家支持反對統一政府的東部武裝
伊斯蘭主義的興起與分化
阿拉伯之春最初給伊斯蘭主義運動帶來了巨大機遇。穆斯林兄弟會在埃及、突尼西亞和摩洛哥的選舉中都取得了勝利,這讓人們以為伊斯蘭主義將成為阿拉伯世界民主化的主要受益者。
內部分歧的暴露: 然而,伊斯蘭主義運動內部也存在深刻分歧:
- 溫和派:穆斯林兄弟會主張通過民主程序實現政治目標
- 激進派:薩拉菲派(Salafist)傾向於更保守的宗教立場
- 極端派:在敘利亞,伊斯蘭國(ISIS)的崛起更是讓整個伊斯蘭主義運動蒙羞
六、ISIS與極端主義威脅
6.1 ISIS的興起與擴張(2013-2019)
2013年,在敘利亞內戰的混亂中,一個名為「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 of Iraq and the Levant, ISIL/ISIS)的極端組織開始引起國際關注。到2014年,這個組織宣布建立「哈里發國」(Caliphate),控制了橫跨伊拉克和敘利亞的大片領土,人口達到約800萬。
ISIS興起的背景
ISIS的興起有其深刻的歷史背景:
- 權力真空: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後的權力真空
- 地區混亂:敘利亞內戰的混亂
- 教派歧視:什葉派政府對遜尼派的邊緣化
- 經濟困境:大量失業青年為極端主義提供了人力資源
跨國界的極端主義擴張
ISIS最令人震驚的特點是它完全無視現有的國界。該組織公開宣布廢除《賽克斯-皮科協定》,要在整個伊斯蘭世界建立統一的哈里發國。這種超越民族國家的意識形態,對傳統的阿拉伯國家體系構成了根本性挑戰。
恐怖統治與宣傳戰: ISIS在其控制區內實施極其殘酷的統治:
- 對雅茲迪人(Yazidis)進行種族滅絕
- 奴役婦女
- 公開處決所謂的「叛教者」
這些行為通過網路傳播到全世界,不僅招募了數千名外國戰士,也激勵了全球各地的恐怖攻擊。
6.2 阿拉伯世界的不同應對:遜尼派分裂vs什葉派團結
遜尼派內部的深刻分歧
面對ISIS的威脅,遜尼派阿拉伯國家的反應充滿了矛盾和分歧。從理論上講,ISIS聲稱代表遜尼派伊斯蘭,這讓許多遜尼派國家陷入了意識形態困境。
沙烏地阿拉伯的矛盾立場:
- 沙烏地雖然公開譴責ISIS,但其推廣的瓦哈比教派(Wahhabism)意識形態與ISIS的極端主義有著明顯的相似性
- 這種矛盾讓沙烏地的反ISIS立場顯得並不堅決
- 許多沙烏地公民和私人捐助者被指控為ISIS提供資金支持
土耳其的複雜立場:
- 艾爾多安政府(Erdogan government)最初將ISIS視為對抗敘利亞阿塞德政權的有用工具
- 允許外國戰士通過土耳其邊境進入敘利亞
- 直到ISIS開始在土耳其境內發動恐怖攻擊,安卡拉才真正加入反ISIS聯盟
其他國家的明確立場:
- 埃及和約旦:立場相對明確,兩國都積極參與了美國領導的反ISIS空襲行動
- 約旦:特別是在其飛行員被ISIS殘忍殺害後,約旦王室展現了堅決的反擊決心
什葉派的聯合反擊
相比之下,什葉派國家和組織在對抗ISIS方面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團結。
生存威脅下的團結: 這種團結不僅基於宗教認同,更重要的是基於生存需要:
- ISIS將所有什葉派視為「叛教者」,必須被消滅
- 面對這種存亡威脅,什葉派各方放下了內部分歧,形成了有效的軍事合作
軍事合作機制:
- 伊朗:迅速向伊拉克派遣軍事顧問和武器裝備
- 真主黨:派遣精銳部隊參與敘利亞和伊拉克的反ISIS作戰
- 各方協調:伊拉克政府軍、伊朗革命衛隊、真主黨民兵和各種什葉派人民動員部隊(Popular Mobilization Forces, PMF)之間的協調作戰,成為擊敗ISIS的關鍵因素之一
6.3 後ISIS時代的阿拉伯格局重組
庫德族的崛起
在反ISIS戰爭中,庫德族武裝成為最有效的地面作戰力量:
- 敘利亞民主力量(Syrian Democratic Forces, SDF)
- 伊拉克庫德自治區軍隊(Peshmerga)
在美國空中支援下,這些部隊收復了大量被ISIS佔領的領土。
國際認可與地區擔憂: 這場戰爭讓庫德族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國際認可和軍事實力。然而,庫德族的崛起也讓土耳其、伊拉克和敘利亞政府感到擔憂,它們擔心庫德族會利用這種實力追求獨立。
遜尼派的政治邊緣化
ISIS的敗亡也意味著伊拉克和敘利亞遜尼派社區的進一步邊緣化:
伊拉克的挑戰:
- 什葉派主導的政府雖然在軍事上擊敗了ISIS,但在政治上重新整合遜尼派社區方面收效甚微
- 大量遜尼派地區仍然滿目瘡痍,民眾對中央政府充滿怨恨
敘利亞的困境:
- 阿塞德政權的勝利主要依靠俄羅斯和伊朗的支持
- 這讓遜尼派佔多數的反對派感到絕望
- 雖然ISIS被消滅了,但敘利亞的根本政治問題並沒有解決
七、以色列加薩戰爭的歷史回顧
7.1 2023年10月7日哈瑪斯攻擊與以色列反擊
2023年10月7日清晨,哈瑪斯對以色列發動了史無前例的大規模攻擊。超過3000名武裝分子突破加薩邊界,對以色列南部的軍事基地和民用社區進行攻擊,造成約1200人死亡,250多人被劫為人質。
這次攻擊的規模和協調性讓整個國際社會震驚,也讓以色列的安全神話徹底破滅。
以色列的毀滅性反擊
以色列的反擊是毀滅性的。從10月7日開始,以色列對加薩發動了現代歷史上最激烈的轟炸攻勢之一:
- 在短短幾週內投下的炸彈數量超過了美國在阿富汗第一年的投彈量
- 隨後的地面入侵更是將加薩北部變成一片廢墟
這場戰爭不僅是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之間的衝突,更是整個中東地區力量對比的一次重大測試。它暴露了阿拉伯世界在面對巴勒斯坦問題時的深刻分歧和無力感。
7.2 15個月戰爭對阿拉伯世界立場的進一步分化
海灣國家的現實主義
沙烏地阿拉伯的復雜立場: 沙烏地阿拉伯的反應最能體現阿拉伯世界的分化:
- 利雅得雖然在公開聲明中譴責以色列的「過度反應」
- 但私下卻對哈瑪斯的攻擊感到憤怒
- 沙烏地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 MBS)原本計劃與以色列實現關係正常化
- 哈瑪斯的攻擊徹底打亂了這一進程
阿聯酋的調解努力: 阿聯酋的立場更加微妙:
- 作為唯一與以色列和伊朗都保持外交關係的阿拉伯國家
- 阿聯酋試圖在衝突中發揮調解作用
- 然而,戰爭的激烈程度遠超阿聯酋的調解能力
- 阿布達比只能眼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地區平衡被打破
其他海灣國家: 科威特、卡達和阿曼等較小的海灣國家選擇了相對低調的立場:
- 既不想激怒以色列和美國
- 也不想在阿拉伯民眾面前顯得冷漠無情
傳統盟友的不同選擇
埃及的複雜處境: 埃及面臨著最複雜的處境:
- 作為與以色列有和平協議的阿拉伯國家,埃及不能公開支持哈瑪斯的軍事行動
- 但是,作為加薩的鄰國,埃及也不能對巴勒斯坦人的苦難視而不見
塞西政府採取了謹慎的平衡政策:
- 外交層面:批評以色列的「過度使用武力」
- 人道主義層面:向加薩提供有限援助
- 安全考量:堅決拒絕大規模接收巴勒斯坦難民
埃及最擔心的是,大量巴勒斯坦難民的湧入可能會永久改變加薩問題的性質,讓埃及承擔本應由以色列承擔的責任。
約旦的相似困境: 約旦的處境與埃及類似,但壓力更大:
- 約旦已經接納了數百萬巴勒斯坦難民
- 王室擔心新的難民潮可能會威脅國家的人口平衡和政治穩定
- 阿卜杜拉二世國王(King Abdullah II)雖然在國際場合強烈批評以色列的行動
- 但也明確表示約旦不會接受新的巴勒斯坦難民
激進陣營的機會主義
對於敘利亞、伊拉克和葉門等國來說,加薩戰爭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來重申自己的阿拉伯民族主義立場。這些國家的政府都面臨嚴重的國內問題,批評以色列可以幫助它們轉移民眾的注意力。
敘利亞新政府的立場: 敘利亞的新政府特別積極地利用這個機會:
- 艾哈邁德·沙拉阿(Ahmed al-Sharaa,原名為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 Abu Mohammed al-Julani)政府需要在阿拉伯世界建立合法性
- 強烈支持巴勒斯坦事業是一個相對安全的選擇
伊拉克的兩難立場: 伊拉克的什葉派政府則面臨兩難:
- 一方面,它需要維護與伊朗的關係,支持「抵抗軸心」(Axis of Resistance)
- 另一方面,它也不想與美國和海灣國家完全翻臉
- 結果是一種模糊的立場:在言辭上支持巴勒斯坦,在行動上保持克制
7.3 2025年1月停火協議與地區影響
2025年1月19日,在美國新任總統川普和即將卸任的拜登的共同推動下,以色列和哈瑪斯達成停火協議。這個三階段協議的第一階段為期42天,包括釋放33名以色列人質和約1700名巴勒斯坦囚犯。
停火協議的阿拉伯反應
停火協議的達成讓阿拉伯世界鬆了一口氣,但也暴露了它們在衝突中的邊緣化地位。整個談判過程主要由美國、以色列、哈瑪斯和調解國卡達、埃及進行,其他阿拉伯國家基本上只是旁觀者。
沙烏地的條件式歡迎:
- 沙烏地阿拉伯雖然歡迎停火
- 但也明確表示,沒有巴勒斯坦建國的解決方案就不會與以色列實現關係正常化
- 這個立場讓原本期待沙以和解的美國和以色列感到失望
阿聯酋的重建倡議:
- 阿聯酋則試圖利用停火機會重新發揮調解作用
- 阿聯酋外交部宣布願意參與加薩的重建工作
- 但前提是建立有效的國際監督機制
重建挑戰與分歧
加薩的重建將是一個巨大挑戰,也是阿拉伯國家分歧的新焦點。幾個關鍵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
- 誰來主導重建?
- 如何確保援助不被哈瑪斯挪用?
- 如何防止加薩再次成為攻擊以色列的基地?
埃及的主導方案:
- 埃及主張由巴勒斯坦權力機構(Palestinian Authority, PA)重新接管加薩
- 這得到了沙烏地和阿聯酋的支持
哈瑪斯的拒絕:
- 然而,哈瑪斯明確拒絕交出對加薩的控制權
- 這讓重建計劃面臨巨大困難
以色列的安全關切:
- 更複雜的是,以色列明確表示不會接受任何可能加強哈瑪斯的重建方案
- 這意味著任何重建努力都必須在以色列的安全關切和巴勒斯坦人的人道主義需求之間找到微妙的平衡
八、主要阿拉伯國家的現況與立場
8.1 沙烏地阿拉伯:遜尼派領袖與地區穩定的關鍵
作為阿拉伯世界最大的經濟體和伊斯蘭教的守護者,沙烏地阿拉伯在地區事務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然而,近年來利雅得的外交政策出現了顯著的務實主義轉向。
與伊朗關係的解凍
中國斡旋下的外交突破: 2023年3月,在中國的斡旋下,沙烏地與伊朗宣布恢復外交關係。這個令世界震驚的發展,標誌著長達七年的斷交狀態正式結束。
高層互訪的重要里程碑: 2025年4月,沙烏地國防大臣哈立德·本·薩勒曼親王(Prince Khalid bin Salman)訪問德黑蘭,會見了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Ali Khamenei),這是兩國關係正常化的重要里程碑。
競爭轉向合作: 這種和解並不意味著兩國放棄了競爭,而是反映了雙方對直接軍事對抗風險的重新評估。葉門戰爭的慘痛教訓讓沙烏地意識到,代理人戰爭的成本遠遠超過了收益。
對敘利亞新政府的擁抱
政策的戲劇性轉變: 更令人意外的是沙烏地對敘利亞新政府的態度。長期以來,利雅得一直反對伊斯蘭主義組織,但在阿塞德政權垮台後,沙烏地迅速擁抱了由HTS(海雅特·塔里爾·沙姆 Hayat Tahrir al-Sham,原努斯拉陣線的後繼組織)領導的新政府。
高層外交的歷史性時刻: 2025年5月,沙烏地外長費薩爾親王(Prince Faisal bin Farhan)親自訪問大馬士革,這是兩國關係史上的重要時刻。
經濟合作的實質性行動: 這種政策轉變反映了沙烏地外交的高度實用主義。面對既成事實,利雅得選擇與新政府合作,而不是繼續對抗。沙烏地甚至與卡達聯合償還了敘利亞1500萬美元的世界銀行債務,幫助敘利亞重新融入國際金融體系。
在以伊衝突中的平衡立場
出人意料的中立政策: 2025年6月以伊衝突爆發時,沙烏地的反應體現了其外交政策的新特點:
- 利雅得不僅譴責以色列對「兄弟伊朗」的攻擊
- 還明確拒絕允許美國使用沙烏地領土或領空對伊朗進行軍事行動
對以色列的新壓力: 這個立場讓華盛頓感到意外,也讓許多觀察家重新評估沙烏地的戰略取向。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王儲甚至將以色列從敘利亞領土撤軍作為任何亞伯拉罕協議(Abraham Accords)擴展的前提條件,這實際上是對以色列的施壓。
8.2 阿聯酋:現代化與外交多元化的典範
阿聯酋已經成為阿拉伯世界最成功的現代化典範,其外交政策的靈活性和務實性為其他阿拉伯國家樹立了榜樣。在複雜的地區環境中,阿聯酋成功地維持了與各方的良好關係。
獨特的調解者地位
橋樑外交的價值: 在2025年6月的以伊衝突中,阿聯酋展現了其獨特的地位價值。作為唯一與以色列和伊朗都保持外交關係的阿拉伯國家,阿聯酋承擔起了調解者的責任:
- 阿聯酋外交部對以色列空襲「予以最強烈譴責」
- 同時通過「謹慎的後台管道」維持與雙方的溝通
地區中間人的角色: 這種調解努力雖然沒有立即結果,但體現了阿聯酋在新中東秩序中的獨特價值。各方都需要一個可以與所有人對話的中間人,而阿聯酋正是扮演了這樣的角色。
亞伯拉罕協議的考驗
關係韌性的測試: 以伊衝突也對阿聯酋與以色列的關係構成了嚴峻考驗:
- 以色列因擔心伊朗報復而暫時關閉駐阿聯酋大使館
- 這讓阿聯酋領導層感到沮喪
經濟關係的穩定: 然而,兩國的經濟關係依然強勁:
- 2023年雙邊貿易達到30億美元
- 證明了這種關係的韌性
與伊朗的關係改善
多邊外交的智慧: 同時,阿聯酋與伊朗的關係也在顯著改善:
- 2023年以來,阿聯酋總統穆罕默德·本·扎耶德(Mohammed bin Zayed)與伊朗總統佩澤什基安(Masoud Pezeshkian)在俄羅斯喀山金磚峰會(BRICS Summit in Kazan)上進行了首次正式會面
- 這種多邊外交體現了阿聯酋在複雜地區環境中的生存智慧
8.3 埃及:歷史強權與地區穩定的支柱
埃及作為阿拉伯世界的文化中心和人口最多的國家,在地區事務中仍然發揮著重要作用。然而,嚴重的經濟危機限制了埃及發揮更大影響力的能力。
嚴峻的經濟挑戰
危機的深度: 2025年,埃及面臨前所未有的經濟困境:
- 貧困率可能超過60%
- 1.12億人口中有6900萬人接受麵包補貼
- 貨幣自2022年以來對美元貶值三分之二
- 蘇伊士運河收入因紅海胡塞武裝(Houthis)襲擊導致航運中斷而大幅下降
國際援助計劃: 為了應對危機,埃及獲得了總計570億美元的國際援助:
- 阿聯酋:350億美元的拉斯希克瑪(Ras al-Hikma)購買協議
- 歐盟:80億美元援助
- 世界銀行:60億美元貸款
-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從30億美元擴大至80億美元的延長基金便利(Extended Fund Facility)
在地區事務中的謹慎立場
對敘利亞新政府的懷疑: 經濟困境讓埃及在地區事務中採取了更加謹慎的立場。對於敘利亞HTS領導的政府,塞西保持懷疑態度,這與其強烈的反伊斯蘭主義立場一致。
巴勒斯坦問題的堅定立場: 面對川普政府關於巴勒斯坦人流離失所的壓力,塞西在2025年5月堅決表示這「不能容忍」,並提出530億美元的加薩重建計劃作為替代方案。這個立場反映了埃及對任何可能改變地區人口平衡的方案的堅決反對。
8.4 伊拉克:兩伊戰爭後的重建與地區角色
1980-1988年的兩伊戰爭對地區格局產生了深遠影響,而2003年美國入侵導致的海珊政權垮台,更是讓什葉派在這個阿拉伯國家首次掌權。這個歷史性變化的影響至今仍在發酵。
什葉派主導的新現實
政府的平衡挑戰: 現任總理穆罕默德·希亞·蘇達尼(Mohammed Shia al-Sudani)領導的政府體現了伊拉克政治的新現實:
- 什葉派佔據主導地位
- 但必須在美國和伊朗之間保持平衡
國內發展重點: 蘇達尼政府圍繞五大重點展開工作:
- 打擊腐敗
- 解決失業
- 減少貧困
- 經濟改革
- 改善政府服務
地區平衡外交
中立的外交政策: 在2025年6月的以伊衝突中,伊拉克採取了明確的平衡立場:
- 巴格達拒絕允許使用伊拉克領空或基地對任何國家發動軍事干預
- 這個立場既體現了對美國的一定距離,也避免了完全倒向伊朗
多邊外交努力: 2024年4月蘇達尼訪美會見拜登總統,2025年1月又訪問英國會見英國首相,這些外交活動顯示伊拉克正在努力維持與西方的關係,同時不損害與伊朗的戰略夥伴關係。
8.5 敘利亞:政權更迭與地區影響力的變化
2024年12月8日阿塞德政權的垮台,標誌著敘利亞乃至整個中東歷史的重要轉折點。艾哈邁德·沙拉阿領導的新政府正在努力重塑敘利亞在地區的角色。
包容性政府的建立
過渡政府的組成: 2025年1月29日,沙拉阿正式就任過渡總統。3月29日宣布的過渡政府展現了令人意外的包容性:
- 23名部長中包括:
- 阿拉維派交通部長
- 德魯茲派農業部長
- 基督徒社會事務部長
- 庫德族代表
這種多元化構成體現了新政府重建國家統一的努力。
快速的國際承認
西方外交突破: 新政府在國際承認方面取得了快速進展:
- 5月7日:沙拉阿會見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這是首次西方領導人訪問
- 5月14日:他與美國總統川普在沙烏地進行歷史性會面,這是自2000年以來首次美敘總統會談
制裁解除進程:
- 美國和英國已解除對敘利亞的制裁
- 歐盟也在考慮跟進
以色列軍事行動的挑戰
系統性軍事打擊: 然而,新政府也面臨嚴峻挑戰。阿塞德垮台後,以色列進行了600多次空襲,被稱為「以色列歷史上最大規模空中行動」:
- 以色列不僅摧毀了敘利亞的軍事基礎設施
- 還在戈蘭高地外建立了9個軍事據點
- 系統性地削弱了敘利亞的軍事能力
8.6 黎巴嫩:真主黨的影響力與地區安全的挑戰
2025年對黎巴嫩來說是政治重生的一年。1月9日,約瑟夫·奧恩(Joseph Aoun)以99票當選總統,結束了超過兩年的總統空缺。
新總統的廣泛支持
跨派系的支持: 這位軍隊司令的當選獲得了廣泛支持:
- 美國、沙烏地、法國的支持
- 甚至真主黨在第二輪投票中也支持他
- 這本身就說明了真主黨地位的變化
真主黨實力的急劇衰落
14個月衝突的重創: 真主黨在與以色列14個月的衝突中遭受了重創:
- 該組織宣布陣亡521人
- 包括哈桑·納斯魯拉(Hassan Nasrallah)在內的高級領導層幾乎被全部剿滅
- 失去了大量武器庫
- 指揮結構被嚴重破壞
- 隨著阿塞德政權垮台,來自伊朗的補給線也被切斷
解除武裝的進展
聯合國決議的實施: 在新總統奧恩的推動下,黎巴嫩的解除武裝進程取得了顯著進展:
- 利塔尼河(Litani River)以南80%的解除武裝目標已經實現
- 美國和以色列的情報共享發揮了關鍵作用
- 2025年4月,真主黨甚至表示願意就移交武器進行談判,前提是以色列完全撤軍
政府推動的國家重建
國家權威的恢復: 奧恩總統強調國家對武力的專有權,這標誌著黎巴嫩正在努力恢復正常的國家治理:
- 在2025年6月以伊衝突期間,黎巴嫩政府正式保持中立
- 拒絕參與衝突儘管面臨伊朗壓力
- 真主黨的顯著缺席更是表明其能力已經嚴重降低
8.7 巴勒斯坦:內部分裂與國際支持的變化
巴勒斯坦問題始終是阿拉伯世界團結與分裂的試金石。近年來,哈瑪斯與法塔赫(Fatah)之間的分裂不僅沒有彌合,反而在新的地區現實下面臨更大挑戰。
統一努力的新嘗試
北京宣言的基礎: 哈瑪斯-法塔赫關係建立在2024年7月北京宣言(Beijing Declaration)的基礎上:
- 該協議由包括哈瑪斯和法塔赫在內的14個巴勒斯坦派別簽署
- 2025年3月在開羅舉行的新談判中,哈瑪斯代表團重點討論統一協議的實際實施
- 但進展有限
加薩重建的複雜挑戰
爭議性的重建機制: 加薩重建面臨重大挑戰。2025年5月建立的加薩人道主義基金會(Gaza Humanitarian Foundation, GHF)引起巨大爭議:
- 這個美國和以色列支持的私人組織只有4個分配中心
- 聯合國機構拒絕參與,認為其違反人道主義原則並可能「武器化援助」
- 6月1-3日在分配點發生的致命事件造成超過80名巴勒斯坦人死亡
- 進一步複雜化了重建進程
政府改組與選舉承諾
領導層的調整: 阿巴斯(Mahmoud Abbas)政府在2025年4月進行重大改組:
- 建立新的副總統職位
- 任命侯賽因·謝赫(Hussein al-Sheikh)為可能的繼任者
- 任命穆罕默德·穆斯塔法(Mohammed Mustafa)為總理,領導技術官僚重的內閣
選舉承諾的質疑: 阿巴斯在致法國總統馬克宏的信中承諾「一年內」舉行選舉,但這個承諾的可信度受到廣泛質疑。
地區危機中的邊緣化
被忽視的巴勒斯坦聲音: 在2025年6月以伊衝突期間,巴勒斯坦問題進一步被邊緣化:
- 以色列在與伊朗衝突期間加強了對加薩的轟炸,24小時內打死140多名巴勒斯坦人
- 西岸(West Bank)的以色列軍事行動和定居者暴力也有所增加
- 巴勒斯坦的外交努力完全被地區危機所掩蓋
九、阿拉伯世界的內部矛盾與挑戰
從鄂圖曼帝國解體到今天的以伊直接衝突,阿拉伯世界經歷了超過一個世紀的分裂與重組。這些歷史事件不僅塑造了各國的外交政策,更深刻地影響了整個地區的政治文化和民族認同。
教派矛盾的深化
遜尼派與什葉派的地緣政治化
原本主要屬於宗教範疇的教派差異,在現代中東政治中已經完全地緣政治化。沙烏地阿拉伯與伊朗的競爭雖然表面上是教派對立,但實質上是兩個地區大國爭奪影響力的博弈。
教派競爭的政治後果: 這種地緣政治化的教派競爭對阿拉伯世界產生了深遠影響:
- 伊拉克:什葉派政府的上台讓這個阿拉伯國家首次倒向波斯伊朗,這在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 敘利亞:阿拉維派的阿塞德政權長期依賴伊朗支持,直到2024年政權垮台
- 黎巴嫩:真主黨作為伊朗的代理人,長期挑戰國家權威
教派考量的式微: 然而,近年來這種教派對立出現了微妙變化:
- 沙烏地與伊朗的關係正常化
- 沙烏地對敘利亞HTS政府的擁抱
- 都表明教派考量正在讓位於現實政治利益
政治制度的分歧
君主制vs共和制的持續張力
阿拉伯世界內部最深刻的分歧之一是政治制度的差異:
君主制陣營:
- 海灣君主制國家(沙烏地、阿聯酋、科威特、卡達、阿曼、巴林)
- 約旦和摩洛哥
共和制陣營:
- 埃及、敘利亞、伊拉克、葉門、突尼西亞、阿爾及利亞
阿拉伯之春中的分化: 這種分歧在阿拉伯之春期間達到頂峰:
- 海灣君主制國家將民主運動視為對自身統治合法性的威脅
- 積極支持反革命力量
- 支持埃及的軍事政變
- 干預巴林的什葉派抗議
- 在利比亞支持反對統一政府的勢力
經濟發展的不平衡
石油富國vs人口大國的矛盾
阿拉伯世界的經濟結構極不平衡:
資源分配的不均:
- 海灣石油富國:擁有巨大財富但人口稀少
- 人口大國:埃及、敘利亞、葉門等相對貧困
經濟相互依存的政治化: 這種不平衡創造了複雜的相互依存關係,但也加劇了政治分歧:
- 海灣國家需要人力資源
- 阿拉伯人口大國需要就業機會和資金
- 然而,這種經濟互補並沒有轉化為政治合作
- 反而,經濟依賴關係經常被用作政治施壓的工具
外交政策的分化
親西方vs反西方的持續分歧
阿拉伯國家在對外關係上存在根本分歧:
親西方陣營:
- 埃及、約旦、海灣君主制國家基本上採取親西方立場
反西方陣營:
- 敘利亞(在阿塞德時代)、伊拉克、葉門的胡塞武裝則傾向於反西方立場
分歧的具體表現: 這種分歧在處理地區危機時表現得尤為明顯:
- 在伊拉克戰爭、利比亞干預、敘利亞內戰等重大事件中,阿拉伯國家從未形成統一立場
- 甚至在面對以色列這個共同對手時,各國的反應也截然不同
新興挑戰:非國家行為體的崛起
民兵組織vs國家權威
近年來,各種非國家行為體在阿拉伯世界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主要非國家行為體:
- 黎巴嫩:真主黨
- 加薩:哈瑪斯
- 葉門:胡塞武裝
- 伊拉克:各種什葉派民兵
國家體系危機的反映: 這些非國家行為體的興起反映了阿拉伯國家體系的深刻危機:
- 當國家無法提供基本服務或保護公民安全時
- 民眾就會轉向其他組織尋求庇護
- 這種趨勢進一步削弱了國家權威,加劇了地區不穩定
十、結語:阿拉伯世界的分裂現實
回顧這一個多世紀的歷史,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阿拉伯世界的分裂並非偶然,而是由多重歷史因素交織形成的必然結果。
分裂的歷史軌跡
從鄂圖曼帝國解體時人為的邊界劃分,到阿以戰爭的屢次失敗,從兩伊戰爭的教派分化,到ISIS極端主義的破壞,每一個重大歷史事件都在這個分裂的拼圖上添加新的裂痕。
分裂的根本性特徵
2025年6月以伊衝突中阿拉伯國家的反應,再次證明了這種分裂的根本性。即使面對共同關切的問題,20個阿拉伯和伊斯蘭國家也只能發出軟弱的聯合譴責,而無法採取任何實質性的集體行動:
各國的不同反應:
- 沙烏地阿拉伯:拒絕美國使用其領土攻擊伊朗
- 阿聯酋:努力調解衝突雙方
- 埃及:專注於自身經濟困境
- 敘利亞:忙於重建國家
每個國家都在追求自己的國家利益最大化。
務實主義的興起
然而,這種分裂也催生了新的政治現實主義:
務實政策的表現:
- 沙烏地與伊朗的關係正常化
- 對敘利亞HTS政府的接受
- 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的實用主義態度
都表明阿拉伯國家正在學會在複雜的地區環境中生存和發展。意識形態的純粹性正在讓位於現實政治的考量。
持續的挑戰
阿拉伯世界面臨的挑戰遠未結束:
傳統挑戰:
- 經濟不平衡
- 政治制度差異
- 教派競爭
- 外部干預
新興挑戰:
- 氣候變化
- 人口增長
- 技術革命
- 全球化的逆流
這些問題在可預見的未來仍將持續影響地區穩定。
未來的可能性
儘管面臨眾多挑戰,阿拉伯世界也展現出了適應和學習的能力:
積極的發展趨勢:
- 各國政府正在學會在複雜的地區環境中保持平衡
- 民間社會也在尋找跨越分歧的合作方式
- 技術進步和經濟一體化可能會為地區合作創造新的機遇
管理分歧而非消除分歧
最終,阿拉伯世界的未來將取決於各國能否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同時,找到共同合作的基礎。歷史告訴我們:
- 強加的統一往往導致更深的分裂
- 基於共同利益的合作則可能創造持久的穩定
在這個意義上,承認和管理分歧,而不是消除分歧,可能是阿拉伯世界實現長期穩定的關鍵。
下期預告
《中東權力結構全圖(三):邊界民族與灰帶勢力 — 中東局勢的外圍動力》
下一集,我們將把視野擴展到阿拉伯世界之外,探討那些非阿拉伯力量如何重塑著整個中東的權力格局:
重點議題:
- 無國家的庫德族:跨越四國邊界的民族訴求
- 崛起的土耳其:新鄂圖曼主義的地區野心
- 邊緣的阿富汗巴基斯坦:對中東的間接影響
- 大國博弈的新戰場:美國、俄羅斯、中國在中東的競爭
這些「外圍力量」正在成為決定中東未來走向的關鍵因素。